自打上回去踢馆、可巧遇上人家改朝换代没踢成后, 盐帮帮主茅三郎便再没寻过熊猫会麻烦。一则没有新的恩怨,二则始终摸不清他们那四位新当家的深浅, 三则他才刚起疑那个瘦子他就忽然死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再有, 这些日子扬州城内命案频发,满大街都贴着告示, 官差也勤快的很。茅三郎不想引火上身。

他不去就山,山可以来就他。这日,熊猫会的四当家阿宝和尚竟然找上门来了。茅三郎心下纳罕, 命请进来。

小和尚笑眯眯合十行礼:“茅帮主别来无恙。”

“四当家别来无恙, 请坐。”

薛蟠一看,茅三郎这个帮主倒是够节俭的。屋中不过寻常百姓家的陈设,连个茶几都没有、只设了张长案。二人遂脸对脸坐于长案两侧, 跟前摆着两只拳头大的白瓷碗, 碗中盛着两碗白开水。

茅三郎淡然一笑:“四当家, 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四当家想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不错。”薛蟠点头。“贫僧此番前来有两个目的。一是想跟盐帮合作做生意。”

“哦?”茅三郎挑起眉头, “什么生意?”

“自然是盐的生意。”薛蟠笑若春风拂面。“我们熊猫会有极好极多极便宜的盐。贫僧是不是吹牛, 请茅帮主自己验看。”说着, 从怀内取出一个纸包搁在案头。

茅三郎取了在手打开一看,竟比寻常的官盐还好些。不觉微露出几丝喜色, 赞道:“好盐!”乃抬头道,“如此好盐为何不卖与盐商?”

薛蟠思忖半日,缓缓的道:“贫僧本可以编排出许多说得过去的借口, 忽然觉得没有必要。毕竟贫僧做的不是坏事。”

“哦?”

“贫僧是个和尚, 真的。”

“看得出来。”

“贫僧的意思是, 贫僧真是和尚。”薛蟠合十诵佛道,“贫僧吃荤、喝酒、杀人、偷盗、逛妓馆、胡言乱语、锦衣玉食。佛家八戒统统破了。”他抬起头看着茅三郎定定的道,“然贫僧谨记我佛慈悲,以行善为根本。”他顿了顿,“较之把盐卖与盐商,卖与盐帮可以使百姓吃上更便宜的好盐。就是这个原委。”

“嘶……”茅三郎吸了口气。熊猫会四个当家一个比一个可疑,偏他无故觉得此僧说的是实话。半晌,点头道,“若如此,我敬重师父。”

“阿弥陀佛。”薛蟠嘴角微翘,又轻叹一声,“若有一日,我朝能取消盐课,让天下百姓随时买到便宜好盐,该多好。”

茅三郎啼笑皆非:“我信师父是真和尚了。不然哪里说得出如此幼稚言语。”

薛蟠微笑道:“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乃举起水碗,“以水代酒。敬贫僧幼稚的梦想,和帮主诚恳的心态。”

茅三郎霎时觉得有趣,举起水碗与小和尚“当”的碰了一下,二人仰脖子一饮而尽。

“师父说有两件事。”

“嗯。”薛蟠放下瓷碗道,“我们想托盐帮出面找个人。”

“何人。”

薛蟠长叹,愁眉道:“简直不知从何说起。我们大当家有两个长处,有钱和长得好看。此外都是短处。就是昨天黄昏,他出去闲逛时看见一个形迹可疑之人,觉得人家像贼。依着常理不是应当喊官差么?他不,直接喊手下人抓了。回去之后他就忙着吃和玩,把那人给忘了。结果,不光人跑了,还偷走了我们一件极要紧的东西。”

茅三郎哑然失笑。“大当家委实有几分糊涂。”

薛蟠愈发愁了:“因为那个在他手里,我们竟不能明着找他。”

“何故不能?”

薛蟠再叹:“就是不能告诉旁人何故不能啊……把我们几个愁的。故此才想托盐帮相助寻找他。若有外人问起,还望茅帮主胡乱编排个缘故,莫要提起熊猫会。不论找到找不到,我们都欠盐帮一个人情。”

“哦?”茅三郎回想他们那大当家明道人浑身的贵气,显见不是寻常人。斟酌良久,他想着,横竖不过是替他们找人罢了。再说,他们的盐实在是好。遂点头道,“可以。我答应。”

薛蟠喜得站了起:“多谢茅帮主。贫僧就知道你是好汉。”

茅三郎淡然一笑,拱手道:“四当家过誉了。”

薛蟠遂一五一十的描绘了半日这个松江来的长了副读书人模样的汪先生。说大当家昨儿遇到他是在瘦西湖边,离邀浪亭不远,如此这般。茅三郎记下了。薛蟠又给了他个地址,便是熊猫会的金寡妇及其儿女如今之居所。烦劳盐帮有任何消息都请立时送过去,不论早晚。又说了半日生意,薛蟠乃起身告辞。

邀浪亭旁有薛家开的明月楼,再远些便是吴太太所开太白楼。盐帮的人少不得往这两处打听。若酒楼的伙计问起,他们便说此贼偷了帮主朋友的要紧物件。

两天后下午,有个五十来岁的老者求见茅三郎,说盐帮在找的贼人也偷了他的东西,想跟茅帮主通通气。茅三郎见此人气度不俗,并熊猫会四当家再三叮嘱“哪怕点儿大的消息都好”,遂亲自将他领去金寡妇家。

到了地方一看,这宅子虽小,甚清静。矮墙里头探出几株木芙蓉树来,枝头满是大朵浅红莹白的花儿。乃轻轻叩了两下门环。

耳听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有年轻女人在里头喊道:“你够不着的!”

门内便是小女娃儿带笑的声音:“我够得着!我踮起脚就够得着!”随即“啪嗒”一声,门“吱呀”的开了。只见门槛里头立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身穿缕金百蝶穿花海棠红锦袄,头上梳着抓髻、插了两朵新鲜茶花,仰起小脸蛋朝门外看。

再看她身后的小院中密密麻麻摆着各色花盆儿,只留出一条小道。门帘子掀起,金寡妇探头喊道:“秀儿,谁来了?”

秀儿脆声道:“一个老大爷和一个大叔!”

金寡妇赶忙迎了出去。茅三郎已留意到金寡妇身上虽穿着新袄子,却不过是寻常的蓝花布料。

进入屋中,只见堂前客座上坐了两个衣着锦绣、容貌娇艳的年轻女子。却是姑娘装扮的坐上首,寡妇装扮的坐下首。姑娘头上戴着累金丝祥云络索儿,嵌了七颗大明珠。见客人进屋,二人皆站起来。年轻寡妇羞惭惭行了个万福;姑娘举止舒徐向茅三郎抱拳:“茅帮主好。”茅三郎抱拳还礼。姑娘自称姓张,是金寡妇的朋友。

那年轻寡妇轻声道:“妹妹,你们说正经事,我带秀儿和大米小米出去玩儿。”

张姑娘笑道:“姐姐只管坐着,让大米带两个妹妹玩儿去。小孩子在一块,大人凑合什么?”

金寡妇的儿子金大米听了便答应着,一手拉了妹妹,一手招呼方才抢着开门的女娃娃同出去。年轻寡妇叮嘱着“莫跑得太远”。

金寡妇道:“我取些点心来。”

年轻寡妇忙说:“我与金姐姐同去。”她两个便走了。

茅三郎便明白此处做主的乃是张姑娘,遂指着老者介绍了大略情形。张姑娘抬目望向老者。

老者道:“我本松江府人氏,小儿跟着这个姓汪的念书。”

“哦?他竟当真是位私塾先生?”张姑娘眉头微皱,“斯文扫地!”

老者摇头道:“何尝不是呢。”

张姑娘正色道:“实不相瞒,此人拿了我家极要紧的信物。我们着急找他。老人家如有消息,必然重谢。”

老者怔了怔:“实不相瞒,我也是苦主。他也拿了我家极要紧的物件。”

二人皆有些失望。遂说起汪先生的模样身形、信的是西洋景教,显见是同一个人。而后互相套话。如此这般扯了许久。老者遂告辞。

张姑娘亲送他二人出了屋子,只见两位寡妇正在院中伺弄茶花。张姑娘笑道:“到最后也没吃上点心。”

年轻寡妇羞红了脸正要解释,金寡妇笑道:“我后来想了想,咱们家扬州也没什么好点心。还是上你们松江吃去的好。”

老者惊异道:“怎么张姑娘也是松江人么?”

张姑娘微笑道:“正是。因这两年在外头做生意,口音渐渐淡了。”

老者笑点头道:“令姐倒是乡音。”

三个女子遂同送他们出大门口。年轻寡妇张望道:“大米秀儿他们去哪儿玩了?”

金寡妇道:“我家大米年纪虽小,最可靠不过。妹妹放心便是。”便与张姑娘两人一边一个,强拉着年轻寡妇进院子去了。

只听那年轻寡妇辩道:“我不是放心不下,这不答应了给大米小米做新衣裳么。待会儿天色暗了看不清尺寸。”

张姑娘道:“哎呀哪里急在一时,明儿量也是一样的,晚上也不是不点灯。”

金寡妇将门关上,外头两个男人听不见了。二人互视一眼,都有些淡淡的失落——扬州美人虽多,三个各有特色的美人凑在一处并不常见。

上马才刚走了十几步,只见小巷那头三个孩子拐了过来,跑到他们跟前立定。金大米大人般拱了拱手:“客人走了?路上小心。”两个小女娃招招手。

茅三郎见他们个个礼数周全,点头道:“快些回去吧,你们母亲可着急了。”

“是。谢大叔提醒。”大米领着两个妹妹回去了。

殊不知方才三个孩子却是直跑去熊猫会报信的。十三已悄然赶到。眼看两位客人于巷口分手,跟上了那老者。

老者绕过小半个扬州城,进了一座宅邸的后花园。郝连波果然等在此处。屋中还有两人,并不见吴太太。十三转到另一扇窗户底下窥视,赫然发觉当中竟然坐着锦衣卫的那教书先生。另一人穿了身极鲜亮的大红锦袍,看模样三十出头,搓手顿脚颇不耐烦。

老者细细回禀了方才去盐帮和金家的经过。几个人听罢各自思忖。

良久,教书先生道:“牟掌柜身中十二刀,每刀的力度、深浅、各不相同。只有三刀致命,还有两刀是在死后扎的。三刀使左手、九刀使右手。依我看,这是十二个不同的人所为。必为复仇无疑了。”乃看着那红袍公子,“牟大爷,令叔可有什么仇家?”

牟大爷眯缝着眼道:“我哪儿知道。好几个月才见一两回。”

半晌,郝连波皱眉,向教书先生道:“姓汪的又是怎么回事?”

教书先生冷冷的瞥了他一眼:“郝二爷,下官并不知道。这些事皆是你们家在处置。”

牟大爷酸溜溜道:“你得的银子可一厘没少,竟诸事不管不成。”

教书先生淡然道:“ 下官不缺这份银子。”

老者忙打圆场:“各位爷,眼下不是争执的时候。你们看这盐帮和张姑娘?”

教书先生思忖道:“你瞧着那三个女人哪个是茅三郎姘头?”

老者道:“我瞧着三个都不像。平素也不曾听说茅三郎有姘头。”

郝连波道:“大约是两个寡妇当中一个。”

教书先生眉头紧锁,许久才说:“我埋在盐帮的两个钉子都没了。一个是出去打架时被人打死的,另一个竟不知怎么死的。这些日子真真邪门。死了这么些人,连一个凶手都没抓到。”

郝连波亦皱眉道:“我也不知什么缘故,偏疑心林府那几个,不论如何放不下。”

教书先生道:“没有证据,林府的动不得。那一宅子皆朝廷栋梁。不论老圣人、圣人、太子都不会答应。再说,牟掌柜和汪先生与他们什么相干。”过了会子又说,“若林府的当真有不妥,待京城里头柳同僚传消息回来自然知晓。”

郝连波哼道:“大人从扬州写信,慢悠悠传到京城,再慢悠悠传回扬州,大半年都过去了。横竖我差事一完便得立时回京。大人不若将柳大人之所在告诉我,我使快马传信回来,只怕还快些。”

教书先生拱手假笑:“我们衙门的事儿,就不烦劳郝先生挂念了。”

几个人又琢磨了会子,眼看日头西坠,牟大爷道:“该用晚饭了。”

郝连波道:“我明儿还有事,这就得赶回金陵去。”乃命老者留下继续查汪先生。又看了牟大爷半日,终于什么也没说,长叹而去。教书先生也告辞了。

郝连波领着四个随从快马疾行。十三尾随他们出了扬州城,往金陵方向跑了三里地左右。趁着四下里无人,十三抬手连放四只袖箭,四个随从应声落马。而后快马疾行跑到郝连波身旁,随手抛出一个绳套便将他套住了,活捉到自己马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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